高明昌：梨花颂

　　京剧名家李胜素的《梨花颂》，我听了几十遍。“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那个镜像造成的委婉与缠绵，悬想与咀嚼总是不够的。想梨花，就想看梨花。看梨花是便当的事：一是合着时辰，三月时节就在眼前；二是就着路近，只要去庄行，十几里地。前几日也听人说，庄行的梨树做到了“堆雪铺玉三千顷，飞甜流香十万家”，这个景况到底如何，看了就知，但有了庄行就有了梨花，有了梨花就有了梨子，有了梨子就有了诗行是事实。时下庄行的每一处村落，村落的每一处土地，一定蕴藏着土地与梨树的情结，一定诉说着人与梨的恩怨，但所有的人情故事一定凝固在唐诗宋词元曲之中，这与梨树绵远的生命息息相关。

　　梨树从何而来，说不清，说得清的是眼前的梨树。眼前的梨树年年00，一直定时，偶尔提前或者提晚，也都是前后几天的事情。这也好理解，天气有好坏，冷暖有差异，春天的诗篇刚刚翻过没有几天，乍暖还寒，梨花就开始次第绽放，一棵棵的绽放就留下了一声声的叹惋，而所有的叹惋都与过往的年代，过往的人物有关。这年代久远，这人物，怎么说，也不会等闲，他们看梨花的志趣似乎都很奇特，都很高远。

　　唐代时，梨花还是三两朵的时候，人们就来到了花下，花是什么样子？李白说“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李白的诗都是好诗，但说梨花的未必，至少没有出新，白雪香的比喻，也是称梨花为“香雪”的演变，李白写诗却没有喝酒，但梨花下喝酒的人很多。汝阳侯穆清叔赏梨花赋诗云“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高适说“墙上梨花白，尊中桂酒清”。韩愈说“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曹唐也说“千树梨花百壶酒，共君论饮莫论诗”。诗人的雅兴往往都是通感的。花下喝酒，其实是换了处所，并非首创，但梨花下喝酒确实需要一点定力，比如个人得保暖，所以得选时辰，最好是朝霞喷薄，夕阳通红时段。那个时候，花暖、花香，酒驱寒，人寒暄，冷就熬熬过去了。

　　梨花从唐朝开到宋朝。苏轼说的是一株树的梨花，他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一株雪”与“几清明”的对比，表达了苏轼对人生的某些思考。黄庭坚感念于梨花的洁白与芬芳，他写出了“压沙寺后千株雪，长乐坊前十里香”的景致，同时又写出了“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的盛况，将“桃花人面”与梨花相比，强调了梨花无粉饰的天然品质。陆游赏罢梨花，也深为梨花独特的皎洁与清香所惊叹，写出了“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的诗句，也是作比于挑花，强调了梨花的高洁与清香。

　　梨树，一树一树地长，梨花，一树一树地开，开花自有落花时，就是不落花，也未必人人看到欢心与鼓舞。有人就看到了惆怅、落寞、无奈、离别。唐代边塞诗人岑参“自怜蓬鬓改，羞见梨花开”，是两鬓染霜，功名不成，生出的是悲凉之叹。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唱出了“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念想。这种离怀愁绪自然也流淌到了明清朝代。明代文征明看雨打梨花，生发了“粉痕白露春含泪，夜色笼烟月断魂”的悲情。清代纳兰性德“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为何愧对，因为心中的凄凉与哀怨无处也无法排遣。

　　梨花到了今天，有许多风雅的别名，如“玉雨花”、“晴雪”、“淡客”、“香雪”等。无论哪一种称呼，都是着笔于颜色的，着眼于气味的，这里面有情状的描摹，但无论哪一种表述，都是人情绪的某一种的披露与展现，都是景语是情语的说白。

　　庄行的梨花也是唐宋走过来的梨花。梨花默默开，静静等你来。我去看梨花，总想着过往的梨花表白，我想在庄行的土地上，寻觅一份唐宋梨花的璀璨幽思，但我很快失望了。我所看见的梨花，都是现在梨花的样子，其他不说，梨花时节，该是游人如织的时节，可事实呢？游人稀稀落落，很少人有雅致的心境去品尝梨花了。梨花时节也是桃花时节，人们都忙着看桃花了，五彩缤纷的桃花，从悦目的角度看，无论如何是超过梨花的，至于赏心，那是另一境界的事情，另一境界，比如唐宋那些人的某种况比的情怀，今天的我们还能有么？

　　梨花树下，居多的是梨农，花下的他们，赏花是偶然的，也是无心的，他们在除草，在修枝，在挖沟，在施肥，劳动才能使梨花存在并得以绽放，他们不是朝着梨花的，他们是盼着梨子丰收的。梨子的品质确实与梨花竟放的品相大有关系。我听木木姑娘说，梨树不勤谨地好好服侍，即使在十一月的中旬日子，奶奶家的梨花也是开了，这梨花只开花不结果，因为它乱了节气，乱了时辰，这也怪不得梨树，种了梨树的要管梨树，不管，梨树也会野出去的，所以，逆时开花，说到底也是人的事情。

　　突然想起陈亮的梨花词：梨花香，愁断肠。世间事，皆无常。为情伤，笑沧桑。想想这哀伤有点凄美，但过了，这与陈亮的心境是相同的。其实，梨花除了哀伤，更多的应该是给人希望。“梨花落，春入泥”，春入泥了，后来日子的梨树会发生些什么，你可以想象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