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作品 | 《笑傲江湖》断想

　　暑期又把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读了一遍。随着阅历增长，旧书重读，还真引发新思。古人所说“常读常新”，想来就是如此吧。所谓新思，实为断想，记之如下。

　　一

　　当初，林远图从《葵花宝典》残篇中悟出《辟邪剑谱》，创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凭借这一核心竞争力，林远图自主创业成立“福威镖局”，参加江湖上大大小小各种技能竞赛，纵横天下无敌手，蝉联多届全国技能大赛一等奖。然而，威名远播的林远图却并没有将“辟邪剑法”传给义子林仲雄。此后的“福威镖局”，生存和发展就不一样了。开始是凭借过去获得的奖项荣誉，唬住了武林同道，这可谓是“招摇撞骗”。武林就是竞技场，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更不可能唬了一世又一世。到了林震南时期，福威镖局完全是靠金银来买武林同道的“关照”。短短数十年间，一个与武林世家并列的大镖局落魄到了江湖走镖的田地，最后还被人挑了。

　　究其原因，就在于后人不会“辟邪剑法”，没有了核心竞争力。这么一个优势项目，林远图根本没有培养后备人才，没有技术传承。待得再次启动技能大赛，林震南被迫参赛，当然是落后挨打，饱受凌辱。相反，掌握华山派核心竞争力的风清扬，却将“独孤九剑”这一绝世技艺传授给了令狐冲。正反对比可见，技艺必须传承，项目在于推广，成果在于应用。

　　二

　　琴棋书画，以琴为首。古琴有九德之说，君子之器，象征正德。《白虎通义》谓：“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可见，古琴这一乐器是极具道德意义，非君子不能操之。然而，《笑傲江湖》中真正懂琴的，却是正派人士所不齿的魔教中人。魔教长老曲洋就是一位琴痴，不但善操古琴，而且以非常极端的方式找到了《广陵散》的琴谱，并以此为基础创作了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曲谱。此外，绿竹翁、“江南四友”中黄钟公，都是善琴的魔教中人。特别是黄钟公，为了得到《广陵散》琴谱而与令狐冲比剑，也是琴痴级人物。

　　最典型的当然是女主角，魔教圣姑任盈盈。在洛阳小巷绿竹翁家时，任盈盈不但善琴，也循循善诱，还将《清心普善咒》传授令狐冲。这段文字读来，这位“婆婆”直如清雅无比的世外高人，哪里想得到会是魔教中人呢？反倒是武林正派之中，没有善琴者。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只会拉胡琴，曲子总是引人伤感，是以师弟刘正风都不喜欢。刘正风善吹箫，音乐素养非常高，与魔教长老曲洋竟然成为知音，不惜金盆洗手。由此再想到令狐冲，也是深受魔教任盈盈影响，最后二人喜结良缘笑傲江湖。由此可见，正邪之说，实难说清。

　　三

　　有人说，一切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还有人说，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采用非常规手段。这样的心态，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土壤。华山派偷走福建少林寺收藏的《葵花宝典》，渡元和尚奉命前往华山讨要宝典残本。在华山的武学研讨中，渡元和尚凭超强记忆力和领悟力，将内容记在袈裟上，自创出“辟邪剑法”。此后，返程福建却不回少林寺，而是还俗并开设镖局，此举实难与少林高僧联系起来。君子剑岳不群，为了林家的《辟邪剑谱》，更是静水流深，极尽不露痕迹巧取之能事。还有武林正派人士围攻向问天，放弃了正派一贯坚持的单打独斗，最后还不惜与魔教并肩子上，彻底放弃了正邪不两立的立场。嵩山派为了阻止刘正风与魔教人士交往，当众屠戮刘家满门。这样的举止，按书中人物说法，虽魔教亦不为也。这些行为，似乎更多是假手道德制高点上的目的，为不道德行为松绑开脱。

　　英美法律传统，强调“程序正义”。这一传统，源于一句法律格言：“正义不仅应得到实现，而且要以人们看得见的方式加以实现。”按此逻辑，程序不正义，结果无效。当年轰动天下的“辛普森杀妻案”，有个细节印象深刻。庭审辩护时，辩护人拿公诉人的证据保管来开刀，提出警察保管方法不当。因为按照规定，新鲜血痕要用专用塑料袋包装，警察却是用普通纸袋，有可能使血痕受到污染，所以鉴定结论可能不可靠。这样推断，最终为法官所接受。这场“世纪审判”，正是因为坚持程序正义，辛普森最终无罪，引发全美争议，甚至惊呼“美国完了”。

　　四

　　令狐冲是个自由派。他既不想接掌华山派，也不想执掌恒山派，更不想投靠魔教，至于一统江湖则压根没想过。即便是阴差阳错当了掌门，又和魔教新教主任盈盈缔结百年，也是很快就主动退出领导岗位，琴箫携手笑傲江湖。

　　令狐冲表面上自由散漫、放荡不羁，其实有一条行为准绳。这条准绳，就是侠义。在救恒山派的小师妹仪琳之前，令狐冲其实并不认识她。之所以不惜舍身也要相救，无非是因为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如果见死不救，自然有违道义，那是绝对不行的。他之所以对遭到围攻的向问天施以援手，也并非认识其人，而是觉得如此围攻有违侠义之道。当向问天都劝他不要无端送命时，令狐冲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确实具有舍生取义的慷慨悲壮。令狐冲之所以最怕岳不群，倒不是因其武功高，而是在他心目中，岳不群是奉行侠义的正人君子，他敬畏的其实是侠义之道。正因此，当少林寺方丈提出改投少林再授以《易筋经》时，明知是万世难求的救命良策，也是他日扬名武林的极佳机缘，令狐冲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任我行一而再、再而三拉拢他，最后还以恒山派灭顶相威胁，令狐冲都没有投身日月教，也是因为有违侠义。这个人，真正做到了“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是大丈夫好汉子。

　　从价值观来说，侠义无疑是令狐冲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价值标准。一切有违侠义的，都是不可取的。按王阳明的心学观点，令狐冲做到了知行合一“致良知”。呜呼，还有如此人物吗？

　　若干年月后，再重读此书，是不是又会有与今日不同的断想？当然。书，常读常新，江湖寥廓，我在我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