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虎：遇见，酒海（一）

　　也算生在“酒乡”。上小学的时候，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伊始，国家鼓励，发展经济，乡镇企业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什么造纸厂、轧钢厂、土法炼油厂等等就是那个时候兴起的，当时，老百姓的保护环境和生态意识不很强，“白猫黑猫只要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们村在贾村塬（蟠龙塬）边上，交通闭塞，离市区太远，也没有什么矿产、煤炭、森林、油气等自然资源可以利用，村上领导思来想去，带动群众致富步子不能慢，恰好有个村民从西凤酒厂退休，塬上虽干旱但沟里有一泉眼，一年四季泉水清澈甘甜，便四处筹措资金，跑腿求人，开办了“宝凤酒厂”。

　　酒厂就开在我的小学旁边，每天早上天还不亮，麻麻黑，我们上学经过，酒厂已经开工，车间里灯火辉煌，酒香四处飘散，村里有喜欢喝酒的老人，就早早等待，喝下一杯“原浆酒”，心旷神怡，精神抖擞，干上一天农活也不觉得累。村里有眼光的人，早早买了猪娃子，拿酒厂的廉价酒糟养猪，不愁成不了“万元户”。

　　陕西人以豪爽著称，关中西府人也喜欢喝酒，心善面情软，但喝酒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每逢“过事”，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过会还是过年，或者端午节、中秋节等重大节日，亲戚朋友都要聚在一起喝酒，而且不喝醉放倒几个“善不罢休”。村子和西凤酒厂隔着千（汧）河相望，离眉县的太白酒厂也不远，村民主要喝西风绿色长脖子和“普太”，也有打散酒的。由于我们村的“宝凤酒”是传统手工工艺酿制的“粮食酒”，原浆高度，质优价低，值得信赖，深受附近村民喜欢，凡是喝酒的席面，必喝“宝风酒”酒厂着实也红火了一段时间。

　　“酒是断肠毒药，色是剐骨钢刀，财是要命阎王，气是惹祸根苗。”小时候，深受老人的教导，我对烟酒不感兴趣，就是过年，也不喝，抹不开长辈面子，偶尔轻轻抿一口，也经常辣的喉咙疼，咳嗽不止，旁人一看，就不是个“装酒的家具”。直至离开故土，去西安上学，可以说没有喝过一小酒盅。加之，自己喜欢安静，不爱凑热闹，“狗肉上不了席面”，见到划拳行令：“一是头一顶，二是哥俩好，三是三桃园，四是四季财，五是五魁首，六是六六顺，七是七个巧（乞个巧），八是八匹马，九是九要九（就要酒），十是全场开。”或者老虎杠子鸡，掷骰、抽签、划拳、猜数等，觉得嘈杂，都躲得远远的。村里喝酒风俗甚盛，酒令五花八门，坐席讲究规矩，长辈老者居主位，每逢上菜先动筷子，晚辈需敬酒，鱼头上来，要对主位，要喝三杯酒，叫头三，以此是尾四、肚五、背六。村民好招待，老怕别人喝不好，自己先把自己放倒，喝醉的，有哭的、有笑的，还有唱歌打拳的，嘴里冒着酒气，说话胡言乱语，走路一摇三晃，唱着秦腔或摇滚，形态各异，常常惹得我们小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喝了咱地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地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地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地酒见了皇帝不磕头！”那时候，酒是真的，也没见把人喝死过，就是酒醉了，天寒地冻在雪地睡一觉，早上被自己的大黑狗舔醒来，也没事，拍拍屁股，喝上一碗小米稀饭暖暖胃，该干啥继续干啥。

　　虽然不喝酒，但有时候我们顽皮，下课后就溜进酒厂，图新鲜，看热闹。“若作酒醴，尔惟曲蘖。”“曲是酒之骨”。做酒曲和农村打胡基差不多，两个人合作完成，不用机械；酒曲呈长方形块状，西安城墙老砖一般大，但没有家里的醋曲大，四面毛毛草草，可以看到麸皮，做好后了，和砖厂一样，垒得一层又一层，便于培养和发酵，工人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不停在翻曲。透过冒着热气、酒糟味道浓烈的车间，我第一见到“酒海”时，还是被震惊了。小伙伴告诉我，这就是装酒用的“酒海”，在有三层楼高的仓库里，矗立着直径约有五六米左右、高约四五米的篓状柱体容器，我抬头使劲看，没有看到顶部，据说可以装酒十吨以上，要至少放上三年才能舀出来。

　　初见，这“酒海”真是“神器”，忒神奇。我们村人把能喝酒的人，称为：“酒海”，那和这个真东西相比，那肚子差多了。我不知道殷纣王“酒池肉林”有多大，作为孩子，当时自己目光所及和经历所见，便自认为这“酒海”最大，就是酒的海洋，汪洋一片。

　　来到西安求学，没有父母的管教，突然自由，就像一只不知方向的小鸟，扑腾腾乱飞，日子过得有些潦草。同学之间，抽烟喝酒不少，一次聚会，自己被邀请，朋友端起酒杯，采用“激将法”，我忍无可忍，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不肯轻易低头，先喝酒再抽烟，恍惚中记得喝了半斤多白酒，一次性连抽两包“金丝猴”，直到在宿舍一觉昏睡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满口麻木，吃什么，一点味道也没有。缓了两天，才有点精神。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戒了，喝酒，却没有停止。哪怕是“双沟”、“二锅头”。

　　“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我没有想过，自己能长命百岁，活人不仅要有长度，还应有质量，健康、快乐。“酒以治病、酒以养老、酒以成礼。”在一定意义上讲，喝一点小酒，会让我忘记烦恼和忧愁，也能精神振奋，有激情有灵感，连夜加班学习、读书，写材料，不觉累。当然，我还没有沦落到肚子里有“酒虫”，一日三餐要喝酒的“酒鬼”的地步。想喝就喝一点，不想喝就不喝了，完全取决身体之需要。“李白斗酒诗百篇”、“久逢知己千杯少”，我虽不是李白，但爱喝一点白酒，真的，假酒、劣质酒，统统一闻，就知道。有道是：“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和好朋友、同学、恋人喝酒，人生没有悲苦，那绝对的“爽”！喝完酒，再吃上一大碗手工擀面，把肚子里的酒盖住，胃成了“小酒海”，那叫“爽歪歪”！

　　随着上班，求人办事，应酬增大，对“酒海”的怀念与日俱增，也梦想自己那一天成为仙风道骨的“酒海”。喝过西风、茅台、五粮液、剑南春、汾酒、古井贡酒、董酒、洋河大曲、郎酒国窖、口子窖、伊力特、青稞酒等等，走过一些地方，我特别爱喝一些当地产的酒，有地方韵味和气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最后知道，闻香识故乡，还是家乡的酒最浓、最好喝。

　　白酒酿造中所用的储酒容器一般有陶坛、金属储罐、木海、条编酒海。酒海外形有圆状，也有方的。我在网上微信上看到，还有人把酒埋在土里，放在天然洞穴中等，不管把酒存到什么地方，都希望酒能沾上自然的本色，植物的天香。我虽不爱喝红酒，嫌喝了冒虚汗，也不爱喝啤酒，嫌肚子胀，更不敢喝人参鹿鞭等炮制的“药酒”，怕虚火上身，还有葡萄酒、黄酒、果酒等等，却爱看酒窖、酒庄、酒海。记的，去法国，我在当地村庄的地下酒庄喝过正宗的红酒，太苦太涩，去青岛也喝过用塑料袋装的原厂鲜啤，韩国烧酒和日本清酒度数太低无味，俄罗斯伏尔加火焰般烈，威士忌、白兰地这些“洋酒”水果味太浓，还去陕南用大老碗喝过“包谷酒”，喝来喝去，还是喜欢喝白酒，“原浆”的白酒。也慢慢懂得了一些“酒文化”，“茶七饭八酒满盅”，什么升学酒、生日酒、接风酒、送行酒、庆典酒、婚姻酒、丧事酒、乔迁酒、晋升酒等等，酒都与人情世故、悲欢离合相结合在一起的。只是，个人身体、时间有限，人到中年，活的是减法，不能每个酒场都去应酬。好在，现在喝酒文明，私人朋友，喝上三杯后，不再劝酒，多少自便。

　　“酒是粮食精，酒是人的魂。”这是老家人经常说的话，喝酒时，大家盘腿在炕上，不必站起来。尤其过年，地处西北，外面天寒地冻，里面其乐融融，坐在热炕上，是难得的享受！后来，我在城里习惯了敬酒站起一饮而尽，“屁股一台喝酒重来”，经常被罚酒。老家喝酒是用小酒盅，叫酒盅盅，就是“烧酒”，要用壶温热，齐喝三下，再打通关，自由碰杯。没有酒盅，大老碗、塑料杯、玻璃杯，只要能盛酒，都可以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在西安，在长安，我们怀念大唐气势之时，也喝上美酒一杯：“桃花散尽人憔悴，愿君不忘昔日美，今朝无酒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