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网诗选（《诗刊》2019年第10期）

作者：杨祥军等     中国诗歌网

掉下来的羽毛 

杨祥军

反复做同一个梦： 

那只失群的天鹅 

在铅灰色天空奋力飞

叫声凄凉而执著 

到深夜，万物昏睡

它的叫声弱下去

而洁白的羽毛，被风撕碎

飘飘洒洒落满大地

在梦里，我重复做一件事：

收拢羽毛，堆一只雪天鹅

刻碑的人 

非 马

在安乐公墓，我看见一个

正在下蹲、弯腰，忙活着刻碑的人

从一块块坚硬的长条石中

不断抠出陌生的人名

 以及准确的生辰与殁时，手艺娴熟

字体或楷、或隶。像掌上老茧一样厚实

笔画如铁钉，一根根楔进去

算是盖棺论定

这些躺着的人名

生前与他没有半点交集，也无丝毫瓜葛

眼下却如此接近。仿佛离散多年的亲戚

在异乡的某条陋巷，不期而遇

掸了掸落在衣服上的灰屑

他缓缓站起，神情凝重地盯了一眼碑石

许是久蹲的缘故，他趔趄了一下

像是被光阴从身后推搡了一把

与面前的石头，又靠近了几步

渡  口

古马诗歌

 ……我已经走了

一只无人的渡船

灰蒙蒙的水浪

远处山峦

这些都不能安顿你们

假若你们在此驻足

发现渡头有冷落的灰烬和锅碗的碎片

请想起一个野火熏烤的晚夕吧 

那时，我正在耐心细致地翻烤一条大鱼

为一个人，为天地间一场盛宴

也为后来的你们

那时，蛙声把黄河古象的骨殖和两岸的旱柳都叫绿了

闷雷，给草棵间忙碌的蚂蚁增添透明的翅羽

绿雨潇潇

渡口

口含灯火

……我已经走了，我生活过

也短暂地

爱过

庄重如许

饥渴如许

……是如许地知足

长 廊

黎 落 

我听见流水声。正午的阳光从树梢下来

你陷在一片白里，小兽四周出没

但不叫醒你。或者，你更愿意随流水漂远

蔷薇花真好看，爬在墙头

我羡慕它们能穿透篱墙，扶你起身

隔开的这段水路，只有花朵的坚持才能抵达

你听。鸟鸣又起了，震落一截烟灰

我喉管里的石头轻了几分

它想变成飞萤，唤醒十万座大山

想，替我照亮你

日子越过越薄，我该学习编织花环

向长廊索求你的背影。但它，只投下一地清凉

楚辞的质问

林邪云

 没有人敢应答楚辞的质问

 一个卑微的身影走过两千年

 激荡的汨罗江水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句早已沉没的话

清澈，浑浊，反复的世道

远不及一块以身殉道的石头沉重

他的手里，依然紧握着洁白的木兰

风雨和春秋，不再侵吞他的衣袖

仰首问天的一刹那

他眼露悲悯，泪带蕙香

楚地的歌谣猛地砸裂一片天空 

阴霾散了，虚伪的镜面

终究碎落成历史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重返不一样的线条与光亮 

月若初见 

天色已晚。物品遗忘公园山顶

而我已下山

决定重返。明知，会有 

一程陡峭与黑暗，埋于竹影花丛间

照亮下山的灯光，隐退身后 

我化身自己的墙，一步步向前撞 

返山顶。顺着遗忘之物指引看见 

这熟悉的城，不一样的线条与光亮 

一些白日鲜亮的事物 

此刻隐于暗处，轮廓模糊

落叶踩着我的脊背

落雪桐

落叶踩着我的脊背，不痛不痒

以弧线的方式接近大地，以秋雨的口吻 

接近雪花的体温和我的内心 

逆风中，与麻雀对话 

老树、屋檐、柴草垛都那样的暖和 

老鼠也存储了足够的食物 

大摇大摆地走过我 

写给雨天的第一百零一首诗

甘肃阿天

抚琴的手被雨水打湿

古寺的钟声消失在书本深处

河水足够宽阔

我们的夜足够漫长

无数滴雨跳入水中

像无数句话在口中腐烂

沉默，成为雨天抒情的修辞

我们在窗边听雨，我们什么都没说

几只避雨的麻雀隔着湿润的玻璃和你

对视，这恍惚的瞬间

那些陌生的羽毛

保持着各自的独立，优雅地舒展、折叠

构成这空旷中唯一的诗句

下午之境

柯秀贤

下午的镜窗蓄满湖水

风从对岸的山坳吹来

没有时间转场

也不考究存在的意义

湖面却被我逐一读出涟漪

甚至一尾鱼，裸露它的背鳍

在立体的视线里跳跃

扑腾着很小的水花

波光浩荡，如果不够耐心

你无法感知得到

当然，这细微的动静

无关紧要，只不过我进一步推测

它很可能是对它所承载的

一切倒影的一种消解

特别对于浮云

月光下的白马

金 鹰

它的恬荡无法与黑暗交融 

月光笼罩穹庐 

一匹马在静静吃草 

没受到任何惊扰，从鬃毛到尾巴 

似乎很空荡 

脊背上亦无鞍具，仿佛载着一种空虚 

草锋芒的针尖，亦来自光的内部 

河水泛动碎波，恰似它的瞳孔 

光没有丝毫斑驳，包括流水和空气 

深暗中，梦开始撞击你 

为何如此孤单 

它的主人去了哪里？ 

此刻，你体内潜伏多年的黑暗 

被刺醒

脸

莫 浪

梁梓说，写诗就像受伤的脚趾躲在鞋子里 

我忍不住想加几句 

写诗就像弯下腰来保护

内心将要愈合的伤口和细微的声音

写来写去，与自己对话，与世界对话

无非是寻找合脚的鞋子

倒掉鞋里的一粒砂

苏东坡的芒鞋，踩过山头斜照

我行万里路，也撞见过没有脚的人

我落泪了，但在人群中我保持微笑

比言语更为真切，我凝视过

雨中的鸟每一次飞回檐下，像是放好鞋子

我走在低处，兀自奔忙

慢慢领悟到

一个人去更多美丽干净的地方

是要找一片树叶遮住羞耻之心

布依铜鼓十二则

牧 之

在高原，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密码

有影无踪，却有岁月的惊心动魄萦绕

铜鼓十二则，祖宗曰：

“怒而击则武,忧而击则悲,喜而击则乐。” 

只要在心里祷念，沧海桑田 

都在我们哼唱着的布依民谣中

净化时光与遥远的风雨烟云 

俯揽高原大地的苍茫，日月星辰 

穿山越岭，我们祖先的铜鼓

在岁月的马蹄声和狼烟四起的骨骸中

诠释尘世的斑驳与沧桑的波诡云谲 

直到勒进高原的伤痕，涉过沟壑

和我们在风雨寒暑中演绎着 

祖先对天神、地只、人鬼的问卜

铜鼓的声声叩问，那是祖先久远的智慧 

和高原的春风浩荡一起 

摆渡时光的轮回，之后 

撩开岁月的逶迤与布依人的豪迈 

等铜鼓十二则在辽阔中雄浑响起 

在苍穹的极目之处，如莲盛开

塔岗道上 

哒哒的马蹄 

我只是偶尔来到山中 

大多数时候，我要忙着搬运粮食 

有时，陷于困境和悲伤 

满山的虫鸣像是欢迎我回家

清凉的黑夜围绕着我 

而这些，并不能使我留恋不返 

我终究属于向光的生物

我回身走向昏黄的人间烟火

共青路的玉兰花散发着芬香

无尽的黑暗也无法将我吞没

我还是爱着奔波劳碌的生活

我还是爱着赐我苦楚的人间

那些属于父亲的事物

魏泽光

山泉尚在，老井已枯

玉米地生机盎然

牛车老了，铁犁锈了

油菜花还在开放

那些属于父亲的事物

总会不禁在一瞬间，来到我的心田

我要耕种什么

却不一定能收获什么

父亲拿起老照片

怀念着他的父亲

我拥抱眼前的日子

紧牵着我的孩子

那些属于父亲的事物

通通默不作声

永远在岁月的苍茫里

目光如炬

那些属于父亲的事物

诗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