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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9期|南子:西北有浮云(节选)

2019-9-29 14:01| 发布者: Flora| 查看: 195| 评论: 0

摘要: 五月沙枣花开。“沙枣花一开,姑娘就想嫁人了。”每到这时节,维吾尔族老人都这么说。他们说沙枣花的气味催情。当枣果儿落在地上与枣花一起在泥土中发酵,那腥甜而腐烂的味道弥散整个南疆大地,让我感觉自己之所以还 ...

五月沙枣花开。“沙枣花一开,姑娘就想嫁人了。”每到这时节,维吾尔族老人都这么说。

他们说沙枣花的气味催情。

当枣果儿落在地上与枣花一起在泥土中发酵,那腥甜而腐烂的味道弥散整个南疆大地,让我感觉自己之所以还留在这儿,就是被这股子邪气给困住了。

01

周六或者周日,吃过晚饭后,看严小宓穿衣打扮是我唯一专注的事情。

1984年的奎依巴格镇(注:奎依巴格,意为理想的花园)像南疆戈壁滩巨大无垠的叶片上的一小块疤痕,而这个年轻的女孩就住在这疤节的某一处平房,对镜佝腰,一遍遍在脸上涂抹着膏、霜、水、粉。美人鱼牌眼线笔、紫罗兰散粉等廉价的化妆品铺了一桌子。

这个时候,作为妹妹的我半卧在房间一角的旧沙发上,一会儿举着报纸大声念新闻标题,一会儿走来走去假装拿抹布擦桌子、擦板凳,可是眼睛时刻看着她在镜子前改头换面,看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镇女孩在散发着煤烟味的黄昏,怎样绽放成一朵塑料花。

要知道,严小宓在她的少女时代就有一种成熟妇女的气息。真正的少女不是她那样的。每到沙枣花开的时节,我在令人头晕的气味中想到了她。可是就这一点,深深迷住了当年天真无知的我。面对她,我时常像是自我惩罚似的,经常搜索我身体上的每一处丑陋:皮肤像失血似的苍白且粗糙,肥大的蒜头鼻上撒满了黑芝麻般的黑头白头,脸颊两边的法令纹很深,油腻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看人的目光是怯怯的,总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还经常伸手插进衣服里,狠狠挤捏滚圆肚皮上的一圈肥肉——个头不到一米五的我,当年的体重居然有一百二十多斤了。在漫长的青春期,一个过于招摇轻浮的姐姐,无疑压制了我追求美丽的欲望。

此刻,客厅墙上的一面镜子映照出严小宓的脸,也映照出我的脸。

严小宓当然知道我喜欢盯着她看,尽管她瞥都没朝我瞥一眼,但空气中某种颤动,仿佛从她顶得高高的、丰茂张扬的头发的天线传递了过来——那是她一身俗气的华美装扮给四周空气通了电,对我一遍遍地说:“你来看我吧,来看我吧,羡慕我吧。”

最后,她踩着一双腥红色人造革高跟鞋,骑上自行车前往小镇舞厅。

去往小镇舞厅的路上还有一些像她这样的女孩。当她们脂红粉白地走出家门,个个都画着自认为最好最美的、让男人们看了走不动的妆。她们三五成群地走在路上,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给夜晚的小镇大街送来几分人间气息。

这一年暮春,奎依巴格镇第一家舞厅开业了。舞厅是由镇机关礼堂改造的。当舞厅的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炫,对于边疆小镇的人来说,这种闪着五光十色的霓虹无疑是一种沉醉剂,一种时髦——三步、四步,快四慢四的舞曲换了一支又一支,《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奏出了热带风情,女人的裙裾如热浪,一点点地朝着舞厅的中心移动。又换了一支快四的舞曲,一条条裙子怒放,全场女人的长头发短头发在快节奏的音乐旋律中刮起了黑色旋风,成了兽鬃。白天那紧绷的肉欲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舞动、旋转,像波涛一样要涌出封闭的堤岸。

在这些旋转着的女性当中,我的姐姐严小宓看起来是一个多么快活的人——是的,她跳舞的时候最快活,舞厅的男人们都接二连三地请她跳舞。她穿着俗艳的紫红色金丝绒长裙,露出白色钩花的三翻假领子,轻抚男舞伴的肩膀,眼神灼热,像似两汪热油。她人生所有的明媚,都在此刻尽情燃烧了。

舞会结束的尾声,转暗的灯光不断变换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舞厅响起了歇斯底里的迪斯科音乐。我看到所有人的面孔都在变形,随着音乐汗水淋漓地肆意扭动着年轻的臀部,舞伴们之间相互拉扯着,好像生怕对方不小心变成了别人,拥挤的空间充满了烟味和令人头晕的体臭味——那是雄性与雌性动物在一起的味道。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跟着严小宓进了镇舞厅。那天,我穿着宽大的豆绿色卡其布夹克衫,而女孩们则穿着当时流行的长长短短的裙子。除了穿着,我发现我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们快乐、放肆,浑身散发出小镇姑娘的浮浅的风情,三五成群团在一起,时而爆发出莫名的笑声。而我脸色蜡黄,神态举止显得拘谨,可以说是束手束脚。

整个晚上,我缩在舞厅靠墙壁的一个小角落,为自己的寒酸和过时感到难过,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罢了。舞池里,男女之间相互搂抱,欲退还迎的神态,又让我的心变得火热和蠢蠢欲动,竟有些喜欢这里的气氛了。

严小宓跳完舞回到家,迎接她的经常是一个烦人的夜晚。她听到厨房里响起了锅盖落地的声音,然后听见母亲在咒骂自己,她的怨诉自有她的风格,无论愤怒与悲伤,都有其突如其来的紊乱的方向。她骂一会儿,又调转00头,骂起了我父亲,抱怨他无能,当“右派”离开家这么些年,回来也没让家人有好日子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定是上辈子祖坟没埋好,让自己嫁错了人,生错了孩子。

严小宓早就听惯了这些陈辞滥调,她一声不吭地洗刷后脱衣睡觉。枕头很柔软,灯光很朦胧,厚厚的棉被有白天晒过的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安静,也让她困倦。

我母亲愤怒的咒骂声时续时断,经过散漫的变奏,竟成了她在这个夜晚的催眠曲。

02

我经常跟踪我的姐姐严小宓。

一天傍晚,我去小镇的“三味书屋”买书,看见她的自行车停在门前,想了想,便来到书店对面“老程家”凉粉摊,一边吃豌豆凉粉,一边朝着“三味书屋”打量,深怕错过什么。

我看见严小宓专心地翻了一本又一本杂志,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人之初》《知音》《大众电影》《故事会》之类的货色。她边翻书,边四处打量着什么,脸上带着造作、空洞而又寂寞的微笑。

多年后,我想起这一瞥,感觉自己的心理阴暗和不大方。

那天傍晚,严小宓穿着一条黑色紧身短裙,黑色超短裙是当时小镇时髦女孩的标配,还没有后来那样暖昧的特指含义。

除了超短裙,我还注意到了她那双紧绷而结实的腿,在静止中压抑着微颤。肉色长筒丝袜没能将这双赤裸的腿界定为情色用途,但一看到这腿,多数男人就会想,这双腿不是用来走路的,而是要用它勒住他们的脖子。还有她脚下那双红色高跟鞋。这双人造革皮鞋是她托人从乌鲁木齐带回来的。鞋的颜色腥红,有如雪地上的血迹,带着某种不祥的气息。这双鞋被她视为心爱之物,成天穿了又穿,直到皮色暗淡,鞋板微微开裂,犹如一道陈旧的窗缝。假想有一天,我将从这里向逝去的时光瞥去一眼,正是这一眼,便被过去的时光击中——一切都将在变化中面目全非,走向命运的反面。

不一会儿,严小宓从书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知音》和《故事会》《人之初》,推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慢慢地走,而我也在距她不远处慢慢地跟着她。

天色暗了下来。

这条马路大部分路段没有路灯,有的话,也被当地的“小巴郎”(小男孩)用石子打破了,仍幸存的几盏灯是冷光灯,散发出一大圈死白的光晕,而一轮残破的小镇城区之月,带着些许寂寞的光晕,映照出严小宓脚下红色的高跟鞋。她一路造作地左右扭摆——那双鞋的鞋跟很高,高得令她在某一瞬间脱离了这个世界,变成了一种像鸟又不像鸟的奇怪生物。

有一天,我偷看了她藏在枕头下面的一个练习本。她的日记本。

“我今天在灯光球场里看到他了。他和镇机关文体部的小高几个在打篮球,我远远地就认出他了,他满身是汗地满场跑,没看见我,打完球了,他提了两大桶水从球场走出好远,他的力气可真大。”

“今天晚上跳舞结束后,他给了我一套邮票,是蝴蝶邮票小型张。四方联,这是我一直就想要的。我很兴奋。他的身体和我挨得很近,特别烫,像浑身发烧了似的烫。他还让我碰碰他。”

“跳舞的时候,他的衣服有一股烟草味道,真奇怪,我从没看见过他抽烟啊。”

“他今天说,有机会要帮我洗头,我爸妈还没帮我洗过头呢。我点头答应他了。还没正式洗呢,他就开始摸我的耳垂,我痒得不行了,他可真坏。”

“他今天跳舞的时候问我,他好在哪里,我说你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不知道你好在哪里,反正好就对了。”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小时候是听过一首歌,叫《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这些妖里妖气诱惑而又禁忌的话语从练习本大着胆子溢出来,在漫长的夜里生根发芽,越发让我觉得,严小宓像故事传说中某种精力充沛的动物,是一头我从没见过但听说过的母豹子母羚羊?还是别的什么动物?但肯定是一种雌性动物,猛烈,无所顾忌,身上还带有一种天然的未被驯服的野性。但这些形容好像都不像她,但好像又都是她。

这样的姐姐,是我父母没把她教育好吗?

她与我,为什么如此不同?她在禀性上,像谁?

那,严小宓是个女流氓吗?她是否跟男的接过吻?青葱岁月,一个又一个吻摄魂心魄,像闪电一样掠过身体。而我是好女孩吗?好女孩一般都不太有趣,故事太少了,干巴巴的,有趣的事情都是坏女孩干的。这些,是我好长时间都没想清楚的问题。但是,我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尘世中火辣辣的欲望。那种“想成为她”、“我想是她”的欲望将我紧紧束缚。

我清楚地知道这欲望中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她脚下的红色高跟鞋,另一个重点是她骨子里的轻浮和放肆。有时她坐在椅子上,跷起一条腿,来回轻轻摆动着,红色高跟鞋清晰地勾勒出她脚掌的轮廓,让我不由地想到,她将带着对危险的亲近,向一个又一个男人走去。

我对这双红色高跟鞋产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倾慕。还有她的轻浮与放肆,有如烈焰焚身,让我对“自暴自弃”这个词有了向往。

我有些想不开,我们同为姐妹,血脉相联,为什么禀性相隔得这么远?我的世界如此狭小,狭小到无法安置我的心,小到严小宓都在鄙视我嘲笑我——但其实,她当时已经懂得的事,我现在还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她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一个暮春的中午,严小宓向我展示过她新做的衣服后便睡下了。半开的窗户涌进沙枣花开放时的浊重气息,让我头晕。我皱着眉头关上了窗户,但仍有光线透进来,照在她熟睡的躯体上。

我用色欲的眼睛一点点描绘严小宓的身体地图——被乳尖撑起的衬衣轮廓,脊背的曲线,还有小腹的弧度——不知为什么,有她在,屋里就会有类似牛奶的气味,有点儿甜,又有点儿腥,一股来自雌性之躯的热气,从她身体细微的毛孔中发出淡金色的光,她胸口撑起碗尖大的轮廓结实明亮,小腹底下却是暗的——她的青春,她的圆熟,她真切的女性含义,似乎会从静止的指缝往外溢。

只是,这眼前可闻可感的一切,有一天它会破碎吗?会褪色吗?它的光泽,会永远消失吗?如果,它破碎后消失了,那么这个世间,还会有谁随她而去?

她的青春如此骄纵,站在她的面前,我总是战战兢兢,生怕怠慢了她,知道自己貌不如她,如此类推,似乎什么都被她比了下去。当她美得头晕目眩,气焰嚣张,我开始预感到她的命运多舛。

数年后,当她的青春终于下落不明,处在命运的下游,没有人再来议论她,她就像是一道没有雷声的闪电,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令人生津到无人问津的过程。

03

没多久,我那唇红齿白的姐姐严小宓,被好事者暗自列为镇“四枝花之首”。“四枝花”这个说辞,有一点欢娱暧昧的性质在里头。除了这个,镇上还有“九龙会”、“十三太保”等等小帮会。镇子很小,很快就传开了,当事人的父母感到恼怒,可都是些懒散怕事的人,也没有精力过多地追究,只是在家里呵斥自己的孩子要小心。

从小到大,严小宓时常给我她的旧衣物穿,好像理所当然。她的衣服带着雌性动物的甜酸气息,像冷冻过好久的橘子味儿,不臭。她的旧衣服没有汗渍没有污秽,她的身体没有疾病和隐患,就像她的皮肤散发牛奶般的光泽,新鲜好喝。她的气味常常抚慰着我入睡。

我默许了她的骄纵,只好拾她的旧衣服穿。从我出生开始,从童年开始,从少女时代开始,我就一直等着她气息不明的旧衣服一件件地向我递过来。

我母亲似乎也已经注意到她不同寻常的模样了,她自己一年到头灰溜溜的,像活寡妇似的装扮,看见大女儿每天换着花样打扮自己,花枝招展地到处招摇,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别人家的女儿。

1984年是一个重要年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一个传说在南疆及周围几个县城悄悄蔓延——一号病来了,有人死了。传说一号病的瘟疫病源来自戈壁沙漠中的旱獭。一时间,果园里的葡萄苹果没人吃了,小山似的堆在菜市场等着烂掉,鸡鸭更没人敢买了。镇农贸市场、学校及街头出现了一群背着喷雾器四处喷洒药水的人。那些日子,镇上到处都是来苏水的味道。天空血红。

小镇唯一一条公路的路口搭起了临时帐篷,有三四个中年男人昼夜住在这里,登记往来的车辆和外来人,还用喷雾器往他们的身上喷洒浓浓的消毒药水,药水味道令人作呕。距临时帐篷不远处,有成百上千的男人在尘土弥漫的盐碱滩挖沟渠。他们为了节省身上的衣服,劳动时也光着上身,在阳光下上下起伏,散发出胶质的光芒。

到了晚上,帐篷里亮起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收音机高亢激烈的秦腔,刺破了未知的、漆黑的旷野,这一切混合在晦暗的夜气中,也混合在哀愁与荒寒中。两个月后,一号病事件转眼平息。但是,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吗?

这一年,广播报纸上正提倡“人人能挣会花”,号召老百姓多花钱多消费。有一期报纸上的新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期报纸做的就是“能挣会花的先进典型”,记者在这篇文章中尽情嘲笑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陈旧思想观念,还走访了河北一位当年风光无限的“万元户”,记者赞美了这个“万元户”家的摆设、他全家人的着装以及丰盛的饭菜,并热情洋溢地作出了结语:“在当下的中国,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很多。”

我记得当时,自己坐在镇机关礼堂前的台阶上看这张报纸,这张报纸原是要用来包裹从巴扎上刚买来的一堆小白杏的。我捧着皱巴巴的报纸,看着远处,好像远处有着报纸上所说的那种热气腾腾的生活——

但是没有。我的人生仍在小镇的围栏之中。

这一年暮夏,三洋牌收录机——俗称“半头砖”收录机在小镇流行了起来。它的外形有如黑色砖头,像早期人类制造的青铜器那样稚拙而天真,这是继红色凤凰牌自行车后,严小宓所梦想的又一个心爱之物。

南疆灰蒙蒙的春天,奎依巴格镇的时髦人物从“半头砖”听到了美妙的歌声:费翔、李谷一、张蔷、谢丽斯、王洁实等等,他们的声音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就像是一条颜色鲜艳的丝带,被电流的水草纠缠着,搅来搅去。

他们的歌声也是气味。

三洋牌“半头砖”录音机是钱胡子从广州走私来的。那时候,走私行为是违法的,他冒死带回来三台机子,让镇上的人羡慕不已。钱胡子是个穿尖头皮鞋、飘洒着爆炸式长发的“不良青年”。在小镇人中,他是从镇技工学校毕业后第一个下海做生意的,走私电子表、香烟——至少,在当地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不学好的“社会人”。

他常托人从内地购进一些歌手磁带,那时候,买一盘空白磁带需要大约三块五,而他托人从广东购买“母带”和空白磁带的同时,还买来很多印有歌手头像的磁带封皮,样式与原版一般无二。进行翻录、包装后,就在学校、工厂门口以每盘五到八元的价格出售,短短时间里,他挣了不少钱。

他还卖明星大头照的贴纸。那时候,奎依巴格镇的孩子最喜欢的是港台歌星影星的不干胶贴纸。这贴纸是从广东传过来的,最热门的大致是翁美玲、张曼玉、林青霞、邓丽君、成龙、刘德华这些人的图照——一张明星画片也就方寸大小,若干张相连为一版(张),大张不干胶一般是十六开的,一叠叠地摆在小摊上,买一张买半张都可以。

孩子们狂热地喜爱他们,就像我父母热爱着李铁梅、吴清华——他们买来后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还到处粘贴,铅笔盒、书皮、书包,乃至家里的白墙、家具、床头、镜子上等等,老师和家长屡禁不止,收效甚微。

钱胡子连续几个月在镇二中学校门口卖这些小物件,结识了这所学校不少女孩子,其中就有严小宓。

一天,钱胡子见到来他的小摊上买明星贴的严小宓,发现她比从前憔悴了很多。他很体贴地说,你的情绪怎么这样糟。他又说,别害怕,我会帮助你的。他的声音很低,但严小宓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在她的耳朵里神奇地退去,她听到了一句话,从眼前低沉的男声里亲切地踱出,饱满、清凉、美好,像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声音,只为着眼前这位受了委屈的少女。这句话就是:别害怕,我会帮助你的。

见周围没人,钱胡子从黄挎包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是“半头砖”收录机。后来,它在严小宓许多重要的生活场景里出现,从里面传来的声音,就像是一条条颜色鲜艳、线条优美的鱼,缠绕着她的生活。

“你喜欢吗?”钱胡子看着严小宓说。

“这机子颜色太深了。”严小宓貌似内行地挑剔。

“颜色深?你挑一个颜色浅的给我看看。厂家都是这个颜色的。”钱胡子淡淡一笑。

严小宓脸红了,朝他妩媚一笑:“哦,是吗是吗?”

钱胡子见状,立刻声音低了:“你喜欢吗?”

“我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严小宓故作轻蔑地说。

“你喜欢就送你好了。还有这些贴纸,有刘德华的,《上海滩》许文强、冯程程的,《射雕英雄传》黄蓉的全套。”严小宓的目光停在了个体户钱胡子脚下的财富地带,她注视着他,好像他是透明的,她必须通过这张脸,去看见那个眩晕的承诺。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些?”严小宓明知故问。

他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不说话。严小宓感觉到这种不自在,瞥见了他眼中的自己——涨得通红的脸、微张的嘴唇、细钢弦般紧绷的颈部肌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有某种潜在的堕落的可能,令自己为之屏息。

“你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为什么要送你这个。”然后,钱胡子贴着严小宓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话,严小宓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用拳头轻重不一地捶打他的胸脯,那动作和笑声有一种天真的放荡。

钱胡子收摊,俩人一起去了小镇安宁渠旁的沙枣林。严小宓面对绵延不绝的沙枣林的表情是迷惘的。

枣花强烈的熏香四处翻腾,好像在梦中浮游。她觉得头晕。

这带着肉欲狂欢的味道有如哗然作响的波浪,把自己单独推到一个无人的沙海中——一切都远离自己了。唯独那种致死人的香气钻入她的肺部深处,她面色潮红,看到自己的身体就要从这片孤岛上浮起来了。

她抓着钱胡子的手说,你快看,我浮起来了。

严小宓傍晚回家时带回“半头砖”收录机。当我看着她提着纸盒子朝家门走来时,我知道,由她挑动的事情发生了。一路上,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朝上弯,好像眼见的一切是那么地妙不可言。

回到家,严小宓一把扯开包装盒上的胶带,打开了纸盒,很小心地将收录机捧在了手上。她入迷地看着这只砖块大小的玩意儿,像行家一样把开关按键弹开,又关上,这样反复了很多次。

这件突如其来的礼物让我家人感到了不安——很多年来,从没有人给我家带来任何新式的物件。这个能唱能听的小铁盒子,带着大城市的气息,无疑将我家如牢笼般的幽闭世界打开了一个缺口。只是,这个昂贵的铁盒子是由一个名声不怎么好的男子送的,让这个东西有了一种暧昧而又上不了台面的感觉。直到晚餐时,大家都不谈这个话题。严小宓好像有了心事,不吃饭,坐在那张靠墙的椅子上摆弄收录机。

“过来吃饭吧。”母亲招呼她。

“我不吃。我想一个人待着。”严小宓的声音很冷淡,母亲不安地看她什么也不做,神情怨毒地抱着那台诱人的收录机。

“你为什么拉长脸?”

母亲长叹一口气,突然冷冷地说:“我祖坟没埋好啊,生出你这样的贱货女儿。”她又开始了那些陈词滥调,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要这个收录机给谁听?这东西对你毫无用处,你把它给我。”严小宓将它递了过去。我母亲长久注视着这台全镇都很少见的“半头砖”收录机,神情变得怪异。

“这个贱货,人家给你就要。这是白给你的东西吗?”

母亲双眼紧盯着天花板,一脸羞愤的样子,低声骂她贱货贱货贱货,好像这是她的本名,让严小宓好气又好笑。她不知道自己把收录机递给母亲的那一刻,母亲从中想到了什么,这份昂贵的礼物,在她身上究竟唤醒了什么样的青春、什么样的被压抑的热情呢?

严小宓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她知道,母亲是不可能让自己把这台收录机还给钱胡子的。当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时,母亲也站了起来,仇恨开始爆发了,她扑向严小宓,挥着拳头,以全身的气力砸向她,以她当母亲的权力的力量,以她同样强烈的疑惑的力量,还有屈辱的力量。我母亲一边打她,一边说起了我父亲在十多年的“右派”劳改生涯中,她孤儿寡母的艰难日子,还有她的疾病、她的疲惫、她的贫穷。以及,这一切所带来的各种屈辱、委屈还有不甘心。

我父亲在一旁冷眼看着,慢慢挪开了身子,以免母亲的拳头不小心砸向自己。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十几分钟,母亲累得在椅子上平静了片刻,一句话也不说,然后站起身,再一次扑向严小宓,嘴里反复说着之前的话:“你为什么要他的东西,你跟这个流氓睡觉了吗?你这个贱货女儿。”

严小宓尖叫躲避:“我没有跟他睡觉,我说我喜欢收录机,我想练跳舞,他就把机子给我了,我连问都没问过他。”严小宓的头发被母亲打散了,随后跌倒在她脚下,当她试图扶着凳子腿站起来的时候,我母亲用脚又把她踢倒在地,得意洋洋地说:“你老实说,你跟他睡过没有,你承认了,我就放过你,你这个贱货女儿。”

“我没有——”严小宓在重复了无数遍这句话之后,再一次哭起来。

我母亲无法忍受女儿重新站起来,她随便做出一个什么动作,似乎都会惹恼她。最后,严小宓妥协了,她躺在地上紧抱着脑袋小心地保护自己,不再挣扎,

“说,你跟他怎样了,他睡了你对不对?然后他给了这个不值钱的机子,对不对?你这个贱货女儿。”母亲反反复复地说,因为疲惫,她的声音有几次都低了下来。严小宓在地上蜷曲身体,费力地喘息着,紧闭眼睛像睡着了一般。我母亲打累了也骂累了,直挺挺地半躺在椅子上,屋子里不再有人说话,严小宓也不再哭泣。

我母亲很快就睡着了,脑袋一顿一顿的,嘴巴半张着,在她自己的世界中飘浮着。是的,当我们看到此时此刻的母亲,就知道任何人都再也不能怨恨她了,连我的父亲也是。

我的母亲——她曾强烈地热爱过我的家人,正是她那持续不断的、无可救药的热爱使她精疲力竭,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是的,生活是可怕的,而现在,母亲和生活一样可怕,令她陷入了无助的地步,让她以这种姿势得以在此休息,就像此刻的睡眠。

甚至连死亡,在此刻都不可能再打搅她了。

我冷眼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将扔在桌旁的砖块收录机抱在怀中,摸索着按下了其中一个黑键,从这个小小的灰黑铁匣子里传来了一首节奏激烈欢快的迪斯科音乐——那是国产电影《客从何来》里的音乐。

这部影片说的是我国宾馆服务人员和外贸工作人员在某次外贸商品交流会上,积极热情地接待外宾,并配合我公安机关破获外国特务的故事。可是,就是这么一部故事简单的电影里,居然出现了一段让人热血沸腾的音乐。

后来,每次严小宓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都要跟着摇头摆尾的:“吼、吼、吼,跳个discoqueen,摆摆手、摇摇你的头,所有烦恼都从你的脚下溜走”,“跳跳探戈,跳跳哈索,不如来跳迪斯科它花样最多”——对她来说,这是最动听的音乐了,这旋律如甘如蜜、如云般流动,百听不厌。因为这个音乐的节奏,与蝙蝠衫、腥红嘴唇、夸张的塑料耳环早就长在她心里了。每当她打开这个神秘的小黑匣子,听着这音乐,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明亮。而同样喜欢这支音乐的父亲,却显得更加衰老。因为他好像从这支歌里听见了自己曾经汩汩流淌过的青春热血,犹如一只被禁锢的鸟儿在拍打着窗玻璃。

每当我母亲打过严小宓,她就格外地想从这支歌里得到些许安慰。她想,或许自己在不远的将来离开这个南疆小镇时,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将会是这首迪斯科音乐——因为,这是歌颂未来的赞歌,是歌颂出发的赞歌——自己所期待的就是融入到这首产生于城市诱惑的节拍中去。

远方的大城市瑰丽神奇,充满了无数未知的相遇,当然还有爱情。

而这首歌,正是为了这种诱惑而产生。

……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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